杨光亮
八月下旬,已是暑假尾声,鹏城持续高温。在家闲着无事,忽一日刷手机视频,一组熟悉的镜头跃入眼帘:一条长长的排水灌渠上,几十个劳动力每人挑着满满的一担稻谷,在秋天的骄阳下,汗流浃背,步履匆匆,朝公社粮站迤逦而去……
哟,这不就是儿时在乡下老家看到的集体送公粮场景吗?
视频上接着又出现了美丽的资江,一条大堤将汹涌澎湃的河水挡在堤垸外,而垸内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几万亩农田早已完成晚稻插秧,田野绿油油的一片。镜头中还不时掠过月落湖、柏树山、车乔湖、下莲塘等熟悉的地名…… 好家伙,原来我刷到了来自湖南岳阳湘阴县南湖垸区的一段小视频,感谢这位家乡播主,你让我立马就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,见到了久违的资水风光,也勾起了我浓浓的故园情思。
“故乡的山,故乡的水,故乡有我童年的足印。几度山花开,几度潮水平,以往的幻境依然在梦中。”依稀记得半个世纪前的每年八月中下旬,家乡“双抢”已经结束,水田里禾苗一个劲地疯长,村里妇女和半大孩子正忙于中耕抓草,而村上男劳力却在忙着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一送公粮。
20世纪70年代,生产队每年必须按田地常年产量标准的15%向国家上缴农业税,而当时农村缺少现金支出,只能以上缴粮食的形式来抵扣农业税,这被称作上缴粮,把上缴粮送公社粮站就称之为送公粮。这是集体经济时代中国农民支援国家建设所作出的重大贡献。送公粮一般是安排在“双抢”结束后中耕除草时节,由村集体统一行动,全队男劳力齐上阵,每人只需备好一根扁担、一担箩筐、一双草鞋,当然,也有光着脚送公粮的。当年洞庭湖区全是泥土草坪路,几乎没有水泥柏油路,光脚送粮,地面虽滚烫,但男劳力们脚底厚厚的老茧,足可以抵御40℃的高温,而五趾钉耙,则让步行变得格外稳当安全。对于那时勤劳质朴的乡邻来说,干农活光着脚板,短衣短裤,也不用卷起裤管,撸起袖子,这就是庄稼人最经济务实的做派,如果穿上鞋子,长衣长裤干活反倒碍手碍脚,惹人笑话。
记得当时生产队送公粮有两条路线选择,一是送到大堤外的运粮船上,一就是直接送往公社粮站,而这种选择完全取决于堤垸外的那条母亲河一一资江。
我们所在丁家湾生产队因紧挨资江大堤,借运粮船停靠路程最近的便利,往往比垸内其他生产队送缴公粮方便快捷得多,让垸内深处的莲塘、白竹大队的社员羡慕不已。我们生产队劳力挑着稻谷从队屋晒谷坪出发,走过一段田间小路,走上排水灌渠,大约行走300米距离就上了大堤,然后翻过大堤,就到了运粮船上。而莲塘、白竹大队要多上五倍六倍甚至更远的距离,才能将一担公粮送上大堤。难怪当时送粮队伍中还传出这样的顺口溜:“有女莫嫁下莲塘,嫁到堤边好送粮。” 闻听此话,地处大堤脚下的丁家湾生产队男女社员们,都心满意足地笑了。
我那时大概十岁,一遇资江河运粮船在堤外停泊,总会十分好奇地去堤外观看能装运几十吨粮食的大货船,观赏这些庞然大物的同时,我还会用十分羡慕的眼神打量船上无所事事的船家小孩,羡慕他们不用干“双抢”、抓草等辛苦农活,只陪着父母家人坐着舒适的货船在运粮季节四处游弋。
记得有一天下午傍晚时分,从运粮船上下来一对父子,小孩年龄比我略小两岁,邀我一起玩耍。小孩父亲捡来一根小木棍在沙地上随手写了一个“常”字,一个“津”字,十分工整规范,是我长到十岁之前见过的最漂亮的手写汉字,这让我幼稚的好奇心大开。我至今能对汉字还保留有些许兴趣,或许与资江河畔沙地上这样一次美好的邂逅不无关系。
小孩父亲接着介绍说,他们上一站是在常德津市运粮,这次来到了岳阳湘阴。
“小朋友,你知道‘津’字是什么意思吗?”小孩父亲问道。
我那时真不知道‘津’字何意,但我隐约记得“无人问津”这个四字成语,于是脱口答曰:“无人问津”。
未曾料想小孩父亲听了竟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。
在这初秋八月的午后黄昏,在这河水汤汤的资江河畔,在队上劳力白天大汗淋漓翻越大堤送来公粮的运粮船侧,一位陌生的大叔对一位陌生的乡里小孩发出由衷地夸赞,并嘱我好好学习,将来一定有人问津!这样的鼓励对于当时卑微胆小的我来说,无异旱土逢甘霖,滋润细无声。
其实,我当时并不知“无人问津”是何意,结果却无意撞到了“渡口”这个含意,而这正是小孩父亲所期之意,引来他的一番谬赞。不过沙地上这番对答愉悦了双方,温暖了童心,至今忆起,犹有暖意。即便如今本人栖身岭南,一直也少人问津,但信心曾受到鼓励,精神曾得到滋养,我仍然在心中视这位不知姓名的大叔为人生不可多得的贵人。
以上是当年生产队送公粮的一条路线,也是最佳路线。但是如果遇到八月中下旬资江水位降低,大型船只无法通航,那就只能选择另一条路线,不过,这是一条充满艰辛、洒满汗水甚至泪水的曲折路线。
上个世纪70年代初的南湖垸区,下辖四个人民公社,那时只有公社一级才设有粮食收购站,各生产队上缴公粮只有唯一的目的地一一公社粮站。每年到了八、九月生产队送缴公粮季节,公社粮站人山人海,异常繁忙,每天都是络绎不绝的送粮队伍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,让粮站接待捉襟见肘。有时一天因公粮送来太多太快以致粮站难以招架,不得不关门停业。加上粮站要对送来的稻谷进行含水量、杂质、霉变等工序检测,不符合要求的稻谷必须退回,不能混在粮库堆里造成巨大的隐患。如此一来,积压的送粮队伍越来越长,有时,资江大堤上运粮队伍绵延五六里路长,形成洞庭垸区难得一见的奇观。如果当时有手机或摄像装备,捕捉到这样的送粮镜头,再配上著名的笛子独奏曲《扬鞭催马运粮忙》,在自媒体平台传播,绝对能吸人眼球,赢得天量点赞也不成问题。可惜,那个年代没有这些,甚至,有些偏远的乡村连电都未来得及接通。
我们丁家湾生产队如果选择这条送粮路线,与其他生产队相比送粮就无任何优势可言。可惜我们没法选择,资江水位降低,就只剩此一途。我们生产队从晒谷坪到公社粮站要七弯八拐,往返一趟就是八里路,并且社员们运粮的麻烦还不在路程远,而是运粮路上队伍挤挤挨挨,走不顺畅,大多时候是五步一停,十步一息,用我们当地的土话就是“垛灰印”(湘北方言,为防偷盗粮食在稻谷上密集标记石灰印)。阴凉天还好说,赶上秋老虎太阳暴晒天气,大堤上无任何遮阳装置,人就像竹篾垫上晒淡干鱼,蔫头耷脑,其辛苦之状,可想而知。
好不容易送到粮站,粮站检验员为确保接收的稻谷均为优质稻,会通过感观检测和物理检测两种方法进行评估。先通过观察、口咬判断稻谷的干湿度,若不够干,则要求返晒;若达标,则进入下一环节用物理检测,检验员会使用一种特制工具铁扦(中间带凹槽)插入稻谷中取样,通过抽取少量粮食进行检验,重点观测谷粒是否饱满、成色是否均匀,剔除瘪谷或杂质,然后给稻谷定级。有时因稻谷定级太低而发生纠纷也是难免的事。这样,粮站接收稻谷的速度也大大减缓。
送公粮真的不容易。然而,这些送粮过程中遇到的诸多困难,其实社员们等一等,忍一忍,熬一熬最终都能一一化解,唯有一个难题一一遇到突如其来的秋风暴,则难以应付,让送粮群众苦不堪言。记得有一年八月下旬某一天,早上阳光灿烂,村上二三十位劳力挑着稻谷去公社粮站,上午十点多钟到达。检验员测评,稻谷干湿不均匀,需返回再晒,队长考虑挑来挑去十分费劲麻烦,就决定借粮站附近一块平地晒晒,留两个劳力值守,其余劳力回家吃午饭。可未曾想到中午时分天气骤变,风雨大作,两个值守劳力手忙脚乱,可怜几十担金灿灿的稻谷不仅未晒干反而淋湿了一大半,损失接近五分之一,队长欲哭无泪,劳力后悔不迭,全队男女社员沉默无言……今天重又忆起,那痛心疾首的场景仿佛犹在目前。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集体年代全队劳力一起送公粮的情景一晃就过去半个世纪了。如今,随着时代的发展,社会的不断进步,农业税早已取消,农民种田再也不用上缴任何费用,取而代之的是国家正在逐步推行反哺农业的各种惠民兴农政策。同时,随着农业机械化的不断推进,农民们告别了过去落后的以人力为主牲畜为辅的传统耕作模式,已跨入到今天以机械为主人力为辅的现代农业模式,未来还将迈入更高级的智能农业模式。欣喜之余,聊作小诗一首以寄怀:
昔年集体送粮忙,
堤上挑夫排成行。
双肩荷担难行路,
日晒雨淋愁断肠。
如今种田无上缴,
公家反哺有补偿。
农业机械真给力,
乐为太平田舍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