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吴思敬
袁枚《续诗品》中有一首《神悟》,其中有句云:“鸟啼花落,皆与神通,人不能悟,付之飘风。”袁枚认为,“神悟”这种本领不是一般人都具备的,能有这种悟性的只能是诗人。
无独有偶,袁枚的看法在一些西方诗人和艺术家那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印证。俄罗斯诗人巴拉廷斯基曾这样描写歌德:
“他和大自然呼吸同一的生命,/懂得小溪的潺潺,/听出树叶的低语,/感觉小草的滋生;/他精通星辰的书,/大海波涛和他密谈。”
别林斯基在论述莱蒙托夫诗歌的时候,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:
诗人,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,他就比别人更透彻地懂得自己和宇宙万物的亲密关系以及血肉联系;当他是一个青年的时候,他就已经把它们的无声的言辞,它们的隐秘的私语,翻译成容易理解的语言……他是一种富有感受的、易受刺激的、永远积极活跃的有机体,只要和外界稍微接触一下,就会迸发出电火花来”。
法国画家霍安·米罗则这样谈自己的亲身体验:
“当我观察一棵树时,一棵在我家乡卡塔洛尼亚很有代表性的树,我就感觉到它在跟我谈心,它似乎也有眼睛,人们能同它谈话。一棵树能通人情,连一颗小鹅卵石也是如此……”
袁枚所标举的“神悟”,以及在西方大诗人、大艺术家身上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现象,是诗人所独具的一种心灵禀赋。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中说过: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。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”严羽所说的“别材”“别趣”,其实主要也就是指诗人所具有的独特的悟性。
这种悟性从哪里来?从根本上说来,要求诗人是个冰洁玉清,内心怀着炽烈的爱的“处子”,要葆有一颗纤尘不染的童心。真正的诗人都是“自然”的儿子,他总是怀着对自然的深情,用人的眼光、人的感情来看待自然。他胸中充溢着一股爱的暖流,就像生命源泉中流出的小溪,在潺潺流动,一遇到阻隔或被风吹动,便会泛起层层涟漪。
从心理学上说,在主观与客观最美妙契合的刹那,在潜意识中酝酿已久的思维成果就会一下子涌现到意识世界中来,如同电光石火般照亮人们的思路,闪现出一些奇思妙想,这就是所谓“神悟”了,透过这种神悟,诗人就能够见微而知著,能从“梅花开时雪正狂”想到山花烂漫的春天,能从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觉出即将到来的狂飚,能从一般人司空见惯的地方发现美,发现诗。
然而这些年来,在中外大诗人中屡见不鲜的“神悟”现象,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诗歌叙事性写作浪潮中,却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、被遮蔽了。一些诗人把诗歌写作等同于生活现象的实录,还有人标榜自己的写作的诗歌是“日记体”,于是生活中的一些七七八八的琐事也就堂而皇之地写进诗中,枯燥乏味,无聊,无趣,倒了读者的胃口。
须知日记是日记,诗是诗。日记是天天可写的,诗的灵感却不是天天都能降临的。在诗情袭来的时候,可能在日记中写出一首诗;但寻常的日记内容,即使分行写下来,也不可能是诗。为什么?就是由于在这类作品中缺的是诗人对诸种生活现象的悟。
还有些诗人是受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。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阿兰·罗布-格里耶有个有名的说法:“抛弃关于深度的古老神话”,在他看来,“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,也不是荒诞的。它存在着,如此而已”。阿兰·罗布-格里耶强调物是客观存在,物就是物,不存在什么物我一致,物我同心,要求作家从一个事物的不同角度对事物做客观的记述,而不作任何解释。至于作家写了什么,让读者自己去理解好了。他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写的小说,被称作“客体小说”。
阿兰·罗布-格里耶的观点传入中国后,受到部分先锋派诗人的激赏。阿吾等推出的客观呈现生存环境的“不变形诗”《对一个物体的描述》,杨黎的《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》等便是受阿兰·罗布-格里耶的影响写出来的。现在看来,这些作品除去在先锋诗歌史上留下了实验性写作的痕迹外,作为诗歌创作的模本,已很难得到读者的认同了。
最后,再说两句。凡人做诗,一题到手,必有一些供给、应付的套语,如老生常谈,不召自来;也必有一些寻常的意象、琐碎的事物,奔涌到笔下。若为诗人,必如谢绝泛交,尽行麾去,心精独运,自出心裁,才能写出佳作。诗人不写则已,要写就要让作品有独自的神思,独自的面貌,独自的风采,所谓“不践前人旧行迹,独惊斯世擅风流”。而要做到这点,需要诗人多方面的准备,其中尤为不可忽视的,便是面对“鸟啼花落”等日常景象而引发的神悟。

赏心且看太行山(中国画) 贾又福

原文见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7月24日A7花地版